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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水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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覓蔭無聲地哀叫,口中呵出的氣團團顫抖,悲辛化作狂雪將他淹沒,這個玉墟宗一直以來的和事佬憤怒得像餓狼嚎叫:“法銹!”

法銹漠然回望他,沒有一分一毫的動搖。

覓蔭手背青筋暴突,他猛地轉頭看向玄吟霧,喝道:“倥相!你忘了你師父霧音真人的遭遇麽!”

“覓蔭!”擊磊幾乎是同時出聲阻止,然而覓蔭話已出口,他心裏一顫,緊張地搓了下手——扯出陳年舊事對誰都不好,逼急了離兌宮,難保不會新仇舊恨一起算。

清風徐徐,半天,玄吟霧才擡頭:“記得的。”

他回望過去:“不過覓蔭師兄,你也應該記得,我回玉墟宗不是因為原諒了這個地方。”

覓蔭短暫地呆了一下,慢慢仰頭閉上了眼。

北堂良運告知他玄吟霧要歸宗時,他分外高興,以為是這個離兌宮的小師弟終於解開心結,然而玄吟霧風塵仆仆站在宗門門口,沈默許久,就是不邁進一步。

覓蔭生怕他臨時反悔,連忙道:“你有什麽要求都說,宗門會盡力,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
玄吟霧才有了許些反應。

他只有一個要求:“我要玉墟宗幫我找一個人。”

這個“人”在他心目中淩駕玉墟宗之上。

而現在,這個人死保衛留賢。

場面微僵,擊磊左看右看,見局面沒繼續惡化,趕緊打起精神,傳音給赫別枝,讓他把覓蔭拉回去,等冷靜下來擇日再議。

赫別枝也不多言,立刻上前挑大梁,請來師娘勸走了師父,又朝離兌宮方說了幾句客套軟話,擊磊一見可以散場,不用赫別枝動嘴,搶先一步離開日暮峰,滿地枯枝在一句“容後再議”中瑟瑟吹卷。

日暮峰上很快走空,法銹卻沒有動,赫別枝又陪著說了一會,眼看這位大能是真不打算離開,只好客氣道別,除了叮囑一下守峰的弟子出事迅速稟報,也沒別的法子。

做完這一切,赫別枝才拖著步子回坤巽宮,房內妻子胡兒正等著他,放下手中剪紙就迎上前,替他除外衣,開口問道:“如何了?”

赫別枝喝了口水,搖頭:“難辦。”

“銹祖不松口?”

赫別枝默認,頓了一會,擡手拍了拍胡兒的背:“去睡吧,這事終歸還是要看離兌宮的意思,衛留賢辦不下來,嬋宗主也斂不了棺,要扯的事還多著。”

沈默許久,胡兒忽然開口:“嬋宗主去了,下一任宗主人選呢?”

赫別枝沒在意:“不知道,這事還遠……”

胡兒扭頭,冷靜地直視他:“夫君真的對宗主的位置一點向往都沒有麽?”

赫別枝說:“沒有。”

“真的麽?”

赫別枝皺起眉:“我沒有啊,你怎麽好端端的問我這個。”

胡兒垂下眼皮不語,半晌又說道:“其實師父想整治衛留賢,不是沒有辦法的。”

赫別枝嘆氣:“師娘倒是提過,衛留賢身上的護身法陣不可能一直顯露,到法陣隱匿的時候銹祖不在,事情就好辦了。問題是只有雲萊宗主遇刺這種事才能支開銹祖,衛留賢的事不解決,她是不會離開半步的。”

“誰說要仙宗宗主出事才能支走……”胡兒道,“其他的事也可以。”

赫別枝楞了下,疑惑地瞧著她。

“玄老輪回長達兩三百年,與銹祖之間當真一點嫌隙都不存在?銹祖力保三師弟,這裏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。曲驗秋是怎麽死的?她保過麽?沒有,哪怕她多說一句話,就能給曲驗秋一個活命機會,可她沒說過。”

赫別枝:“什麽意思?”

胡兒無聲看著他,瞳仁幽深,赫別枝從她的眼中意識到她要講些什麽,忽地慌亂道:“這不能亂說,這是……這是不行的!”

“可是夫君……”胡兒坐下輕聲道,“除了銹祖與衛留賢有私,還真沒有其他原因比這說得通了。”

赫別枝一把捂住她的嘴,壓低聲急道:“你怎麽敢說?”

胡兒扯下他的手:“夫君,你太瞻前顧後了,這種話不需要證據,放出點風聲,讓人去捕風捉影就行了,尤其是在這個風尖浪口,很容易叫人信的。”

“這是在毀銹師姐的清譽!”

“她需要清譽麽?”胡兒道,“好好的八荒家主不做,跑去四野門學了一身飼兒殺人的臟本事,還在六合堂效過力,與自己的師父也是不清不白,這樣一個人,對身譽在乎過麽?”

“——還有,”胡兒緊接道,“她不是你師姐,她從來就不歸屬於玉墟宗。你沒有銹祖那樣的命,她是可以罔顧首徒這個稱號地位,有八荒殿做後盾,她不稀罕,但大師兄你行麽?你後面有五個師弟,都是師父的親兒子,誰知道百年之後坤巽宮宮主的位置是傳給誰的?你又有什麽底氣跟他們爭?”

胡兒雙手扳過赫別枝的臉,讓他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影子,低聲道:“別枝……你也要為我們的將來想一想。”

赫別枝說:“是我把他們帶大的……”

他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幾近茫然的。

在胡兒連珠帶炮的轟炸裏,赫別枝一時恍惚,不知道究竟想表達什麽,他只記得五只白毛團子嘰嘰喳喳蹲在他尾巴上吵嘴,想象不出他們懷揣惡意的模樣。

正如新婚當夜,他掀起胡兒的蓋頭,紅燭映粉面,靜好如紅蓮。

胡兒仍然目不轉睛盯著他,似要他給出一個答案。

赫別枝望進她充滿期冀的眼裏,依舊實話實說:“我不想當宗主,我迄今做的事,都是本分。”

他有些疲憊地轉了一下視線,不想看到面前驟然黯淡的目光,繼而耷拉下眼,輕輕說:“我還是喜歡……小的時候,以前我照吩咐做事,無人說我不是,如今我只做本分內的事,也變成錯的了。”

究竟是什麽時候,眾妖權欲瘋長,丟棄木劍,拔刀見血。

三位宮主的暫歇戰火並不能做到真正的鳴金收兵,離兌宮死保衛留賢的消息一出,坎艮宮激憤異常,半夜燈火通明,集結了一幫弟子強登日暮峰,領頭的一個赫然是坎艮宮三弟子永篤。

師父、師姐師兄的相繼離去,坎艮宮的重擔旁落,砸到了這只還未真正成長的小蝦,永篤被身後弟子簇擁推上朝日暮峰的長階,喊聲震耳,他心裏奇怪地沒有一絲憤慨悲怒,茫然地被推推走走,不知道該思考什麽。

峰頂除了等候判決的衛留賢,只剩法銹一人。赫別枝走後不久,就有弟子傳話說拆月求見,法銹看了玄吟霧一眼,輕聲道:“你去見吧,我走不開。”

因為仍有銹祖坐鎮,坎艮宮強攻日暮峰,守崗的弟子也不是太慌張,一邊阻攔一邊讓小妖去坤巽宮叫管事的大妖來,赫別枝剛睡下不久,就被吵醒,匆忙披衣趕往日暮峰。

他前腳走了不到一刻,居室又點起燭火,胡兒掀開了被褥,梳發起身。

離日暮峰半裏的石亭裏,拆月事無巨細地將這幾日發生的事講給玄吟霧聽,絮絮叨叨小半柱香,玄吟霧聽完,一時沒明白他向著哪邊。聽老山羊的話風,對永嬋又悔又痛,對衛留賢欲語淚先流……不過總算證實了一點,衛留賢確是殺了永嬋,這點沒跑。

玄吟霧拍了拍老友的肩:“不賴你,你回梅吐山澗吧,衛留賢如何,還要再看看。”

拆月躊躇半天,才小聲問:“法銹的意思……是要保衛三?”

玄吟霧嗯了一聲。

拆月欲言又止,幾次才重新把話說出聲:“你有沒有問她……為什麽啊?”

玄吟霧道:“回去再問。”

拆月默然,過了許久才說了一句:“法銹不像是護短的人,還是……這麽無理由的死保。”

再多的話他也說不出來了,玄吟霧也沒有接話,二妖在夜風裏對坐無言,最終拆月幹巴巴地告辭過後,駝背踩著小步子走了。玄吟霧目送他走遠,正轉身準備回日暮峰,突然聽到樹叢處傳來一個女聲:“倥相師叔,請留步。”

風燈籠昏暗,樹叢邊一個紅絨衣的妖修緊走幾步,行了一個晚輩禮:“坤巽宮六弟子胡兒,給倥相師叔見禮了。”

玄吟霧依稀記得有這一號妖,卻不記得與她打過交道,但受了對方一禮,也不好意思不理會,駐步問道:“什麽事?”

胡兒幹脆利落地開口:“倥相師叔可能不知,叩天之戰後,銹祖久居玉墟宗金籠峰五十餘年,等她前去雲萊仙宗養傷,落下了幾張蔔算圖,其中兩則,是分別測算兩位師弟的命格,這裏可以交付玄老參閱。”

說著一卷泛黃的宣紙已經雙手送上,不防玄吟霧冷不丁問了一句:“她的蔔算圖,怎麽落你手裏了?”

胡兒對答如流:“銹祖隱居期間,與雲萊砂宗主似有不和,後接銹祖去養傷途中,砂宗主一個不慎將金籠峰劈了一個角,書稿散了半個山林,師侄也是偶然拾到的。”

宣紙邊角脆得獵獵作響,玄吟霧伸手接過,展開,第一張寫著“龍鵬同歸”,翻過去的後一張,字跡潦草,上書“水火之勢”。

胡兒的聲音不疾不徐:“銹祖蔔的都與自身息息相關,第二張是為衛留賢測的,意為勢同水火,不容共存。”

玄吟霧看了那四個字半晌:“你懂卦?”

胡兒笑:“師叔以為我信口胡說?如果不信,師叔可以拿去問銹祖,相信銹祖不會在這點小事上扯謊。”

玄吟霧慢慢描摹紙上的字,法銹的字跡他自然熟悉,幾乎可以斷定出自法銹之手,而釋義也有幾分道理,唯一不確定的是這蔔算圖究竟是不是衛留賢的。想了想,他故意順著話:“所以說,法銹從叩天後就大概知道衛留賢留不得了?”

“是,放著不管,或許是禍。”

玄吟霧又道:“但她為什麽留到現在?”

“是啊。”胡兒嘆了口氣,話中有話,“曲師兄的那張可是好兆頭,卻不見她留住,偏偏對衛留賢愛護有加……不過也難怪,曲師兄飄忽不定,幾百年全是與衛留賢互相扶持,估摸是情誼深厚,無人能比。”

這句話說到一半時,她就感覺到臉皮一緊,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掃在她臉上,隨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,寒意更甚,顯然是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。

咬牙說完後,胡兒垂著腦袋,不敢直視面前這發怒起來一指頭就能捏死自己的散仙,期許他能給點其他的反應,比如再問她一些關於他輪回時法銹的事。

雙方沈默的期間,日暮峰的動靜越來越大了,漸漸能聽到叫嚷聲,胡兒飛速擡頭掃了一眼玄吟霧,想循著他的神情補些話,但剛掃去,不由一楞。

玄吟霧冷眼瞧著她,混合了嫌棄和無所觸動,仿佛在看一個搔首弄姿的白臉醜角:“你確定你在說法銹?”

胡兒反唇相稽:“玄老不這麽認為麽?”

“我覺得她還是挑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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